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但我是离乡不背井,反复吟咏不完的是老家的井。是井养育了我的生命,教我学会了做人,让我自信地走向人生之路,我的第一篇获奖的作品就是水桶与井壁碰撞出的诗歌。井里,有我吮吸不完的精神乳液。
那口井在老家菜园的西北角,给养了全村二三百户人家。从雄鸡碲破黎明引来第一副挑水的扁担,到井边的黄昏送走最后一位洗衣的村妇,井不断地把水的清辙甘甜,把生命的信念和力量灌输给乡亲们。在我刚懂事,父亲还使用着辘轳,他的腰弯成一张弓,不知疲倦地一大桶一大桶从井里捞出心事,并把井水分倒给前来挑水的人们。最热闹的还是在井口安上水泵,井水便喷涌而出。大人们互相吆喝着前来浇园,今天我替你浇,明天你替我浇。我们小孩则沿着修饬整齐的沟渠,在流水的后面追赶着水,笑声溅起了水花。
井伴我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一次瘫塌,那时母亲病重在床,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鸡蛋,好容易攒满竹篮,母亲一个也不舍得吃,忍着病痛拿到集上换了钱,集资给自发修井的大伙。我很是委屈,母亲说,她一个人吃不上鸡蛋不要紧,要紧的是全村的人能吃上水。井让我知道了舍弃小家的利益赢得大家的幸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是井教育了我,很早就从父母的肩头接过扁担加入到清晨挑水的行列,分担他们的劳苦。人虽然很多,但井然有序,决没有现在社会上某些胡乱拥挤的现象。刚开始我不会挑水的技巧,不是前边沉,就是后边重,一路上闪闪晃晃,回到家桶里的水所剩无几。在邻居的帮助下,我知道用双手来平衡水挑,在水桶里放上几片菜叶防水晃出,以后就渐渐养成了习惯。只是我的年龄与那副弯腰的扁担极不相称,大家都笑我还没有扁担长就挑水,就是现在仍然没有长高,都说是那时挑水给压得。
挑水时我们都随手把扁担挂在井边的槐树上,天长日久,树就累弯了腰,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探向井口,好像是在替每一位挑水的人向井发问:挑水是为什么?生活又是为了什么?井并不回答,他默默地把源源不断的水提供给我们淘米、做饭、洗衣服,还通过蛇样的垅沟,让井水流向干旱的庄稼。井上新砌的台阶被磨秃了,井沿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伤痕。
生活为了什么?看着井边在朗朗阳光和霏霏细雨中轮番拼命劳作的乡亲,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在外地上学的时候每次我都带着这个问号走出家门,又带着这个问号走回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井边挑水,一路上和勤劳善良的乡亲们打招呼,每次我稚嫩的肩膀都隐隐作痛。
在井边打水、浇地、洗衣服,水声、嘻笑声是村子里最动听的音乐。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但老井并没有因此而成为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乡亲们虽然渐渐远离了井,但他们知道喝得仍是井水,庄稼生长依然需要井。他们把井边的路修得笔直整齐,好让井通向每个人的心中。
后来我完全离开了井,走进了比井边的天地更为广阔的社会,不断地为自己选定的方向谋求发展。期间,我得到过真诚的帮助,我充满感激,也受到过不公正的排挤,我给予了井一样的宽容。其实,不论今后走向人生的哪个驿站,我都会久久地感念家乡,聆听井的教诲,因为我是喝着农村的井水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