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大山里归来,行装甫卸,便兴致勃勃地对我说,那一段风景实在是太美了,山光水色,乡情野趣,越品滋味越浓,绝不比大三峡、小三峡乃至黄山、庐山、张家界等名胜逊色。
瞧他的神情一如发现了新大陆。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赞不绝口、引为人间绝景的所在,早就楔在了我的记忆里,因为早在20多年前,我正是那风景的一部分。
那不过是大山深处一道狭长的河谷而已。
河从云雾深处蜿蜒而来,蜿蜒而去,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河的走向也便是盘山公路的走向。河水碧绿,但浅,最深处仅可及腰。山水也长鱼,河中生长着一种略现几许彩色的小鱼,因此常有山民于薄暮时分在河中撒网。
河既清浅,也不甚宽,最窄处仅盈盈一握,但即令久旱无雨,也不会断流。站在高山俯瞰它,若有若无,忽隐忽现,恰 如一条被风悠动的丝线。
水浅,河上不能行船,这样,虽然少了些白帆迎风的诗意,但随处可见的用厚木板架成的便桥却创造了一种别样的趣味。桥板几乎紧贴着水面,人行其上,微微颤动,很能让人兴起些凌波微步,登萍渡水的遐思。
河两岸是重重叠叠的山。有画意的是临水的岩壁,由于亿万斯年浪花的拍打、雕琢,所呈现的图象,既现代,又古典,那份无法描述的笔情墨趣实非任何一位大师所能企及。
十几里河岸,偶有人家临水而居,当炊烟被湿润的风吹向河面时,这河便又添了几许生气,几许古朴、恬静的情调。
不能说这不是风景,但冠之以优美二字似又还需斟酌。因为,在那里生活的日子里,我实在不曾觉得过它是一方美景。
后来离开了大山,住在城里了,也不怎么回想它,只是在咀嚼那段岁月的苦涩时,它才会作为一个模糊的背景在脑海复现。现在,朋友极力赞美它——而这位朋友也是一个跑过不少地方的人,那见识也算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了。他如此津津乐道,竟惹得我闭上眼睛又细细将那山那水细细回想了一番。
那一段风景当然也不错,但大山里像这样的所在多了,它又有何出奇之处,值得一个见多识广、装了一脑子佳山水的人这般为它喝彩呢?它既不雄奇险峻,能让观者陡生万丈豪情;也不灵秀妩媚,能让行者平添悠悠诗情,甚至没有一段传说可以为它涂上几许神秘的色彩,没有一个名人的足迹可以为它镀上几层绚烂的光荣。它太普通了,太平常了,虽然也蕴含着美的因子,但你若不加注意也就忽略过去了。若是留了心,倒有可能在一个特定的瞬间强烈地打动你,使你领略到它的至真至美,这正如我们时时会忽略身边的英雄——因为英雄在被人称为英雄之前,在你的眼中,他与你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美在于发现。而这种深藏于平常中的美,是太不易被发现了,因为表象的平淡无奇,是太容易骗过我们的眼睛了,特别是当你的心境失去常态的时候。
我明白了,朋友之所以极力称道这段普通的山景,也许正是因为它的纯天然打动了他。未经雕饰,未经渲染,普普通通,可以亲近,可以评点,因而能让看惯了赝品的眼睛迸射出火花。
无论什么样奇巧的东西,都是可以依赖人力制造出来的,惟有这平常与普通则非人力可为的。特别是在当今,普通与平常对于一般心态浮躁的人而言,又是何等地弥足珍贵!
平常与普通本身就是一种特色,一种大美,而能发现这种美,欣赏这种美,则需要达到一种境界:你爱真实的自然吗?你爱真实的人生吗?
保持那份难得的普通与平常吧!不要用精巧的亭台楼阁取代那简朴的农舍 ,不必用荒诞不经的故事抽换那天然的岩壁,让那普通的山景以它的原汁原味延续它永恒的生命力吧!
遥望深山,我的心在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