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钟声在滴滴答答地响着,如一个健康人的心跳。
可玉呆呆地坐在床前,注视着浑身缠满绷带的林浩然。
他在药物的作用下已昏然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可玉心内纷乱如麻,泪水在无声地滴落,打湿了摊开在她膝上的一本书。那是佛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是一个月前浩然用打工的钱买来送给她的。
可玉在离市区四十里外的一个乡镇当副乡长,每天下班坐公共汽车回市第一人民医院陪林浩然,已坚持了两个月。本来有些微胖的可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对着镜子照的时候,可玉觉得只能用四个字形容自己——形销骨立。
消瘦一点或许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浩然能否康复,能否重新站起来,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她的面颊,温存地揽她入怀。昨天她已私下问过主治医师,医生沉痛地告诉她要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浩然也许会终身瘫痪。那意味着,高大壮硕得似一头牛的浩然将终身在床上度过,而她,如果嫁给她,不但会失去作一个正常女人的快乐,而且,还要终身服侍他。她做得到吗?
浩然是她的初恋,也是她最心仪的男子。浩然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沉迷的男人味,在浩然怀里,她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女子。她迷恋这种感觉。而现在,这种感觉随着浩然的出事在逐渐消失。当她看到浩然躺在床上,像死尸一般地面无表情,她看到那些白色的绷带,闻到强烈而刺鼻的药水味,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跑到卫生间里好一阵呕吐。后来她努力克服了这种生理反应,每天晚上来陪浩然。他清醒的时候,便用哀哀的眼神看她,并不同她说一句话。她就故作轻松地翻开书给他讲故事,或是一个个令人捧腹的笑话。讲完之后浩然的脸上会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眼角却流下泪来。于是,她也流泪,为自己,也为浩然。
接着,她发现自己对浩然的感觉在消失。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它姗姗降临的时候,不受意志的控制。它消失的时候,也显得莫名其妙。
她清楚,如果她从此离开浩然,人们会指责她无情无义。可是,仅仅为了不受别人的指责,她就该留下来,受一生一世的痛苦吗?她不是圣女,她只是一个渴望得到幸福生活的女子。
她的泪水更加汹涌而至,如拧开了龙头的自来水。她甚至不自觉地抽泣起来,弄出很大的声音。
等到稍稍平静,才发现浩然不知何时已醒来,正冷峻地注视着她。
“你走吧!”他清楚地说:“离开我!”
这是出事以来他对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这句话突然使她犹豫起来,和浩然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像电影画面似地在她面前交错叠现。
……
“浩然,你着,那河里有许多小鱼在游。你能给我抓两条起来吗?”那是暑假,在老家。黄昏,残阳如血。她和浩然并肩坐在河堤上。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肌肤微黑,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健康而开朗。他高大壮硕,长相虽称不上英俊,却也耐看。总之,他和她走在一起,显得很般配。
“好啊!”浩然松开她,脱去上衣和长裤,下到河里去。河水清澈见底,足可以没过腰部。浩然潜下水去,一会儿抓了两条鱼钻出水面,双手举着朝她走来。那是两条红色的鱼,
很美丽。她赶紧在河边挖了一个小水坑,让浩然把鱼放在里面养着,然后蹲下身来欣赏。
“好可爱!”她说。
“是啊,它们多幸福,像一对恋人!”浩然从后面抱住她,温柔地吻着她的耳垂。
暮色逐渐降临,他们的身影如一座永恒的雕塑。
……
“可玉,你要快点好起来。”那是在医院,她发高烧,说胡话。浩然跪在床前,握住她的手,满脸的急切。
“浩然,我好痛!”她迷迷糊糊地说着,抓紧了他的手。
“可玉,告诉我。你哪里痛?我给你揉。”
“我的头,好像要裂开了。”她痛苦地扭动起身体。
“你在打点滴,别乱动。可玉,我真想替你痛。”浩然按住她。
她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在她脸上,那是浩然的泪。
……
“你走吧!”浩然又清楚地说:“离开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她涕泪交加地把手伸向他的面颊,“我不会离开你的,永不!”她高声说,似乎在坚定着自己的信念。然而她明显地感到了自己内心的软弱与无助。
浩然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闭上眼睛,再也不说一句话。
可玉和浩燃的恋爱始于高二,他们的恋爱经过也颇有趣味。浩然频繁地替另一个男生给她传信。可玉对写信的人毫无兴趣,却对传信的人产生了极微妙的感觉。她喜欢他那一身健壮的肌肉和他沉静柔和的表情。他们自然而然地相爱了。但他们的恋爱从一开始就遭到了父母和舅舅的强烈反对。可玉成绩优异,有美好的前途。浩然家境贫寒,成绩平平,根本就没有什么前途可言。最重要的是,可玉的舅舅,是县政府里一个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他答应,可玉如果想从政,他会助她一臂之力。
所以,她和浩然的恋爱一直在父母和舅舅的轮番炮击下艰难地进行着。但可玉沉醉在浩然的柔情蜜意中无力自拔。她本来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然而和浩然相处时,她就变成了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人。
毕业时,浩然名落孙山,可玉顺利地考进了省内一所师范院校。
浩然去了南方打工。可玉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当上了一名副乡长。
这期间,他们情书频寄,互诉衷情。每逢春节,小聚数日,更是缠绵缱绻,难舍难分。
可就在这时,浩然出事了。春节期间,浩然回老家,一个有着峭壁千仞的山区,在帮家里砍柴时,从高高的山崖上失足摔下,造成了全身粉碎性骨折。
浩然出事后,舅舅不止一次打电话来给她“上课”。舅舅的话可玉一字不漏地记住了。舅舅说你冰雪聪明,前途无量,离开他,舅舅在县政府给你物色一个。你想在政界获得成功,你的婚姻也应该以有助于仕途为主。县政府秘书科科长,是市里某领导的公子,长相虽一般,性情和才华却属上品。如果你愿意,舅舅会全力替你促成这桩婚姻。
可玉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翻来覆去地思考舅舅的话。她在寂静中清醒地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是的,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凡俗女子,她不会为了一份感情,陪上自己的终身幸福,她做不到。可玉承认着自己的软弱和自私,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润湿了纯棉的枕套。可玉蓦然想起一句词“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便越发地不能控制江河决堤般的眼泪。
可玉在浩然出院前一周无言地离开了他。
半年过去了,浩然的音容笑貌在她心里竟如褪色的黑白照片般渐渐淡去。他甚至记不清他的五官的长相。可玉在心里嘲笑自己,所谓的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真正是文人们用心编制的精致的谎言呀!这世上哪会有这样的感情呢?或许,这种感情,只属于那些超凡脱俗之辈吧!自己实在是一个庸俗到极点的女子!
可玉答应和那位秘书科科长见面,是在一年以后。虽然她已痛下决心离开了浩然,但是心内仍有隐隐的痛,或者说有着强烈的自责。尽管舅舅一次次打电话来催,可玉仍以各种理由拖延着。她很清楚,一时之间,她是无法接受别的异性的。
可玉和秘书科科长的见面就安排在舅舅的豪华住宅里。那是一幢粉红色的三层小楼,带车库、游泳池和花园,漂亮幽静。室内的装修和布置都属一流,家具和电器均是从法国进口的。可玉一边参观舅舅的住宅,一边便在心里认定了舅舅就是一个贪官。可是,一个未被暴光的贪官,就是一个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的“清官”。可玉在心里笑,她不是也走在仕途之上吗?她以后会是贪官,还是清官呢?
饭菜是舅舅家的小保姆桃儿做的。桃儿十八、九岁,生得极其清秀妩媚,乌黑油亮的及腰长辫,一身粉色衣裙,不但不显俗气,反而更衬出她的秀丽与脱俗,仿佛是生长于清清柳溪边的一棵开花的小桃树。可玉盯着桃儿发了一会儿呆,看舅舅时,才发觉舅舅的眼光也在桃儿身上,那是中年男人看心爱女子时的那种眼光,有些迷醉,有些情不自禁。可玉从这眼光里猛一下就读出了桃儿和舅舅间可能会存在的故事。
舅妈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和可玉拉家常。舅妈长得胖胖的,满身的珠光宝气,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市井女人。
秘书科科长很矜持地坐着,舅舅问一句,他就应一句。在县里,舅舅是他的领导,可在市里,他老爸是舅舅的领导。所以舅舅和他说话的时候,态度显得很恭敬,还亲自给他点烟。
秘书科科长叫俞平乐,约1米65的个子,瘦瘦的,长相亦毫无动人之处,属于那种混入人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角色。不过,舅舅一再地夸平乐如何聪明能干,才华过人。可玉便不置可否地抿着嘴笑。
整个饭局中,可玉和俞平乐只有几句简短的交谈。
“你看,你们又不是市井小儿女,居然还放不开。这样,吃过饭,平乐带可玉去花园走走。现在是旺春时节,花园里的各种花都开了,很有诗情画意的。”舅舅说。舅舅上大学时是有名的才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只是踏上仕途之后,就很难见他把酒吟诗,对月抒怀了。
花园里果然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煞是迷人。而那些美丽的蝴蝶,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飞舞着,在嫩绿的槐树叶间,在灿烂的花丛中,偶作停留,既快乐地飞起,如一朵朵开在空气中的活动的花。有时候它们乘着风,双翅一动不动地降落下来,如飘零的花瓣,又如纷飞的落叶。
可玉的心情突然愉快起来。
“好可爱的蝴蝶!”可玉跳跃着,欢叫着:“俞科长,你看,是不是?”
“是的。”俞平乐也被她感染了,笑起来,“叫我平乐吧!我可以叫你可玉吗?”
“可以呀!”她笑着,指向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说:“我们来比赛一下,看谁先捉到它。”
“好啊!”俞平乐说着,放下了他的矜持,像个孩子似地跟着蝴蝶追起来。
……
俞平乐和可玉之间的恋爱按部就班地进展着。俞平乐常常在可玉下班的时候开着小车到乡政府来接她回县城。出乎可玉意料之外的是,人们不但没有指责她对浩然的薄情寡义,反而因为俞平乐的出现对她更加毕恭毕敬。很快,她当上了乡长。
可玉感受到了俞平乐对她的爱,很热烈很忠诚,可她对他却没有半点感觉。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她是一个选择了政治生命的女子,她的婚姻必须以现实为主,而不能只凭感觉。再说,感觉算什么呢?她对浩然的感觉不是最强烈的吗?最后仍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感觉了。仅从婚姻来说,俞平乐当然是最佳人选。
俞平乐后来自然而然地吻了她。他的吻热烈而缠绵,可她的吻却是懒洋洋的,像小鸡啄米,尽管如此,俞平乐还是很满足,很陶醉。“嫁给我,可玉!马上!”他在她的耳边柔声说。
他们的婚礼热闹非凡。舅舅,这个县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亲自为他们主婚。
长长的,装饰华丽的车队在街上缓缓行驶,引来观者如云。精心妆扮之后,穿着雪白西式婚礼服装的可玉显得丰姿绰约,明艳照人。
“好漂亮的新娘子!”可玉听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漂亮新娘!漂亮新娘!”便有成群的小孩子齐声叫道。
但可玉对这样的赞誉没有丝毫喜悦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已静若止水。可玉的目光飘忽地落在街心花园里。正是盛夏,花园里的紫荆花开得正旺。她注视着那些粉色的柔美的花瓣,看到它们在风中一片片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凄美而哀怨。
浩然的模样突然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浓浓的眉,大大的眼,宽阔的嘴,壮硕如牛的体态……
她惊诧自己为什么会在出嫁的此刻清晰地回忆起了他的模样。难道,他依然在她心底最深最柔软的角落里?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
就像那些曾经盛开过,绚烂过,最后雪片般零落的美丽的紫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