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这些由艳红、靛蓝和深绿描绘的虽是神佛世界,但体现的却是人世情感,红庙的东墙绘制了长达十米的祭祀庆典场景,北边则描绘了七政宝和多种吉祥图案及佛塔和释迦牟尼一生的十二个阶段。祭祀庆典图中有山村、溪流、屋舍、行云等自然风光;有王臣后妃、僧侣商贾,贵客宾朋和平民百姓等众多人物;有音乐、歌舞、乘骑、演奏等场面,君民同乐,歌舞升平,渲染出一派勃勃生机,洋溢着古格人乐天浪漫的生活情致。那情景所反映的显然是人世少有的理想王国。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佛本生中的魔女和祭祀图中(包括坛城)的女人形象,无论她们是作为诱惑者,还是正在地狱接受罚惩的淫乱者,都无不姿态丰沛,表情丰富,多为隆乳丰臀、腰肢婀娜、容貌姣艳的美女形象,堪称绝妙的人体画像,而着意刻画的风流体态和丰满的生殖器官,无不把女性作为理想中的天女来进行描绘,它显然已超脱当时东方世俗对女性的偏见,并已把人体上升为艺术来进行表现。
而护法神殿中的绘画因要表达威猛森严的气息,即使有浓艳的基调,但缺乏明亮的色块,给人以压抑之感。但边饰中的十位裸体空行母,却以其仪态万方、妖媚优雅的身姿把整个画面照亮了。
这些壁画并非无思无想或超脱尘世,而是积极参与最高尘世生活的反映和表现,人体美是自然美的最高体现,毋须添增任何附加物,而这些女人却挂有头饰、胸饰、手镯、脚镯、腰臀上缠绕着丝绸,但这些附加物是为了吸引视觉,让人产生强烈的诱惑感而着意添加的。也就是说,它不是像实际生活那样为了遮羞,而是为了炫耀,因为那种遮掩并未遮住什么,反而把女性自认羞赦的部位更突出的表现了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精神王国,却在三百年前,走上了自己的未路,其灭亡的原因至今众说绘纭。
说法最多的一六三〇年拉达克入侵阿里时,古格曾奋起反抗,但因其一心向佛,早已钝了保家卫国的锋芒,拉达克人久攻不下,欲在崖侧修筑一座与城堡等高的作战台,于是被掳的古格百姓在他们的逼迫下,日夜不停地干这项苦役,仁慈的古格王不忍百姓受苦,携财宝向敌人求和,谁知刚下王城即被生擒,最后臣民将士俱被擒杀,古格财产被劫一空。
但没有权威的史料,一切假设和推断对历史都是无用的。如果说朗达玛灭佛使强大的吐蕃土崩瓦解,那么古格在确立了佛教史上的神圣地位的同时,也走到了他的极端——对于一个十万之众的小小王国,却已有万余僧侣,王国不可能承受得了。如果没有拉达克的入侵,它也会在这重压之下崩溃的。
也许,这个王国的意义本就不是一个俗定的历史王国,所以诸如征战、变革、传位均不屑于记录,以至最终一片空白,难以稽考。
它一代又一代不懈创造的是一部精神的史诗。从这一点上讲,它做到了。
我们的文章[节选六]
九.被赋予神性的鸟格萨尔史诗中说格萨尔的王妃珠牡是白度姆的化身,而黑颈鹤则是王魂的神魂鸟。当年岭国沦陷时,大将加察阵亡,经论十二卷被劫,王妃被挟持到霄尔国,逼她做古嘎王妃,她宁死不屈,被绑到三柱尖上,在她即将死亡时,三只黑颈鹤赶来了,白天含水喂她,夜晚则用自己的翅膀为她御寒,使她终于得救。西藏民歌颂扬它是“三长鸟”,即:飞上蓝天的长翅鸟,降落地面的长腿鸟,寻觅食物的长嘴鸟。在札达的那些天,我有幸在象泉河边看到那对栖在一处水泽边的黑颈鹤,阳光镀在它们身上,水波在它们身上晃动。它们恩爱而安详,也和王妃一样忠贞于爱情。
每年他们在途中结伴成群,迁徒到这里来的时候,都去自己固定的居住点。相依相伴地厮守在一起,一旦在这里失去配偶后,另一只就不再迁涉到别处,而是守在失去配偶的地方,直至自己饿死、冻死或被兽类吃掉。
黑颈鹤是我国特有的珍稀鸟类之一,被国家定为一类保护动物,估计西藏境内尚有两千只左右,由于它们生活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幼鸟的死亡率很高,所以目前野生种群的数量已不多,因此,《国际鸟类红皮书》和《濒危物种公约》都把它列为急需挽救的濒危物种。
黑颈鹤温静高贵,它的头顶有发丝状黑色稀疏短羽,朱红色的皮肤裸露,所以它像顶鹤丹,它站立时黑色飞羽覆盖着它较短的尾羽;颈上端有三分之一为黑色,它的名字由此而来。它夏季活动于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湖泽,生性机警,但不怕人,尤其不怕当地穿民族服装的人。它们冬季飞到拉萨河谷越冬,迁飞时景色壮观,排成“人”字队形,头颈平伸向前,双腿后伸,双翼上下挥动、富有节奏,伴着动听的鸣叫声。它们高傲地飞翔在五千米的高空中,是藏民心中的“神鸟”,能听其鸣叫声辨别天气阴晴。青海藏族则赋予它一个高贵的名字“可塞达日孜”,意为“牧马人”,有高尚、纯洁、权威的含意。
正是藏民族给很多鸟类赋予了神性,所以它们能在这里安然地生存。
每年藏历三月十五日,他们要举行迎接布谷鸟的仪式。他们认为布谷鸟是吉祥鸟、幸福鸟,是春的使者、百鸟之王。甚至把它看作观音菩萨的化身。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这位抒情诗人曾写道:“杜鹃发自门隅,捎来春天消息”。因此到了三月十五日,家家户户都早早起来,带上香草和茶烟点心,到附近的树林里欢迎布谷鸟,祈求赐给财富和好运。
我还在象泉河边看到了黄鸭。它是鸟类中的喇嘛,它使我想起了一句西藏谚语“鸟的法律严”。
这里有一个传说,讲述的是布谷鸟王制定法律的故事。传说有一年布谷鸟重返西藏,发现鸟喇嘛黄鸭闷闷不乐,已二十一天不吃不喝,就把它请来询问原由。黄鸭说:报告大王,现在我们鸟类之间,既没有道德可守,又没有法律可循,弱肉强食,争斗不休,我因此心中十分难过。于是,布谷鸟召集所有鸟儿,宣读了严格的法律:山鸟、林鸟、家鸟、水鸟、草地上之鸟,只能生活在自己的领域,不得任意侵犯别人的地面;还任命“宾吉玛”(一种小型的鹰)为鸟类的“更波”(保证),戴胜鸟为文书,斑鸠为牧人,啄木鸟为医生,鸢子为屠夫。那天,乌鸦迟到了,而且乱喊乱叫,不守秩序,鸟王就罚它只能在刺树上做窝,在粪堆上落脚,只能吃剩物脏物,并且给鸟王当伙夫,弄得一身乌黑。
西藏的牧人说,“上空中的飞鸟有鸟法,下地里的昆虫有虫规,中间的人世有人法,若鸟法松时,人法乱”。
由此看来,我们更应该尊重鸟类,因为尊重和爱护它们,就是尊重和爱护人法。
我们的文章[节选七]
十.金色大地上的歌声既然达巴是札达的一部分,我们自然要前往。
我们沿着一道沧桑的干沟前行。由于每年化雪时雪水都从高处冲下来,使这条长达三十公里的干沟乱石累累。它倾斜着向上,像一架粗陋的梯子,从象泉河边一直搭上雪山下的草原。沟两边仍旧有土林。风姿卓约地立在那里,一副“深在闺中无人识”的落寞神情。其间仍有先民居住过的洞穴,我们爬进去,洞穴不高,大的可容四五人,小的只能容一人,有宽的土台,可能是铺上毡子即可入梦的床榻,另一侧还有很窄的小土台,可能是当凳子或放置东西的,墙和顶都被烟熏黑了。
札达的人们一直以一种简单的方式生活,把一切繁复的方式给予了信仰和宗教。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在寸草不生的洞穴旁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枚小草,它是从一块褐色的石头下长出来的,四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石头,本来毫无生机,却因为它而显得生机勃勃。
它生长着。
它承受着阳光,但一点也不卑微;它承受着风雪,但一点也不畏惧;它承受着不幸,但一点也不悲观。它顽强地挺立在那里,寻找一切生存下去的机会。
它只有三枚叶子,一枚长约三寸,一枚二寸许,另一枚尚不足一寸,像刚长出来不久,但已和另外两枚一样金黄。风拂动着它们,也拂着叶子上的阳光,拂动着眩目的金黄。
风不时地把它按倒在地,它总是一次次挺立起来。
不知这粒种子是风从何地、在何时带到这里来的,不知它在这里呆了多久,也不知它是抱着怎样执著的信念,才终于有了一个萌芽和生长的机会。
我在周围的乱石间寻找了很久,没有寻到别的植物。
它使这里充满了孤独的涩味;
它使这荒凉成为无边的大荒。
与它对应的是群山、土林和札达小城,以及象泉河奔流不息的河水。
它与它们是对等的生命体,一样鲜活,一样永恒。
我久久地看着它,感觉着它的心跳和它的力量。
它在我的心中渐渐幻化为一棵绿色的树,根须扎在岩石深处,树干挺拔,枝叶努力地去接近天空。
就像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的人,以及那些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挣钱的人一样,努力去实现生存的可能,去接近生命能够到达的高度。
我以为这一直会是干枯的行旅了,是那枚小草告诉我,美景会在前头。走完干沟,果然见到了草原。草原十分开阔,可称得上是平原了,风毫无阻挡的从浅而密的牧草上刮过。周围的冰峰雪岭高高耸立,把寒冷倾泻下来,使这里的所有气息都有一种凛冽而柔弱的硬度。
我仿佛进入了一个至纯至美的王国。金色的草地漫漫无边。
那是纯金的颜色。一直铺张开去,除了山峰上的白雪外,完全是一个纯正的金色大地。它延伸着,直达神圣的地方。
风从更高处掠过,声音显得很远。藏野驴在远方无声地奔驰,留下一溜烟尘。几只黄羊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一阵,然后飞奔开去。山仍然有。但每座之间闪得很开,留下广阔的平原。险峻的冰山则在很远的地方,在阳光里闪着神奇的光。
天空的蓝显得柔和,像安静时的海面。大地充满着慈爱,让人心醉和感动;让人感觉这里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都是皈依了佛的。实际上它们的确被藏民族赋予了神性。
几只雪雀突然从金色的草地间飞起,鸣叫着,像箭一样射向蓝天,消失在更远处的草甸里。鹰盘旋在高空,很久没动。
大地如此新鲜,似乎刚刚诞生,还带着襁褓中的腥甜气息;大地如此纯洁,像第一次咧开嘴哭泣的婴儿。
它让我无所适从,不禁热泪长流。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块土地的惊喜和热爱,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至纯之境的叩拜和叹服。
我已感到这大地的神圣性。听到了大地中传来的悠长的法号声。觉得这每一株草都是一句“六字真言”。
我正被这里的风和停滞的时光洗浴,贯彻了我的五脏六腑、血液经脉、毛发骨肉,它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过去,重新认识自己的灵魂和内心,重新认识我们致力追求的一切。
洗浴自身,似乎是进入神山圣域必须的一道仪程。只有使自己澄明如水、流畅如风,才配继续前行,才配感受信仰的伟大。
车虽然颠簸得十分厉害,但在那种静穆之中,却感觉不明显。
不久,我们就听到了歌声:
公马群在右面山上,
母马群在左边山上,
老马在一望无际的草滩上,
马驹子在沙涡子里头,
低矮的灌木丛中放山羊……
它高吭、嘹亮,充满激情,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我们循着歌声寻找歌者,却没有踪影。又转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她。她骑在一匹矮小壮实的藏马上,放牧着一大群毛色各异的羊、一匹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边。
看见我们,她勒马停住了,把吠叫的藏獒喝住,看着我们。它穿着宽大的皮袍,围着色彩鲜艳的帮典,束着红色腰带,有一只脱去的袖子束在腰间。显得豪放而豁达。
她的脸红黑有光泽,众多的发辫盘在头上,上面饰着银币,翡翠、玛瑙和绿松石。耳朵上的耳环,脖子上的项链,使她显得贵气而端庄。她最多十六七岁。
她看我们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和热烈,我感到了她目光的清纯,她的羊此时也大多抬起头来看我们,而那条狗不离其左地护着她。我们怕惊吓她,停车不再向她走近,只在远处看着。
她笑着,招手让我们过去。她笑起来,是那么美。白玉般的牙齿远远就能看见。
但我们快要走近她时,她却勒转了马头。小小的藏马,载着她,一跳一跳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那匹高大的牧羊犬像笑话我们似地冲我们吠叫了一声,赶着羊追她去了。
我向前方望去,没有看见毡帐,也没有看见炊烟,只有金色的草地一直延绵到模糊的雪线。她站在一个小山包上,只有一朵玖瑰花那么大一点,她的羊正向她涌去,但也显得越来越不起眼,只有她的歌声又在前方响起来。仍然那么动听——
在那白色的雪山背后,
有一个无瑕的白衣情人,
同我纯洁的心灵一样;
在那白色的大山背后,
有一个美如玛瑙的情人,
如同我美丽的眼珠一双……
我远远地望她很久,直到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那天,直到多玛兵站,我再没有看见过牧人。我不知道她的帐篷支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不知道她是否已有“白衣情人”;也不知道在那样无边的旷野中,她是否恐惧过,是否有过孤独。躺在多玛的夜间,我对她想念了很多。我以一种忧郁而又复杂的心情想念她。像想念一个离我而去,走向不可知的远方的恋人。
后来我听人说起,在藏北,像她这样的牧羊人,逐草而往,走时带点糌粑奶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日出而牧,日落而息,走到哪里,找个山洼或背风的地方,把羊群收拢,牧羊人把那板皮做的长袍一裹,就挤在羊群中睡了。如是这样的话,她也一定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长天为帐,大地为床,风为她催眠,白雪绿草,任她前往,这符合她自由的天性。也让我们心中希望的美永恒。这可能就是她丝毫没觉出悲苦的原因。
在阿里的那些天,我常常想起遇见她的那个地方,也时时想念起她。虽然她并没有走失,但我却没法改变我在那里走失了一个姐妹的想法。虽然,真正走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满怀惆怅地在这海拔有五千多米的草原上继续前行。简单的军事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直到雪山下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喜玛拉雅山气势磅礴的雄姿。
一群羊不慌不忙地游动过来,却没有看见牧羊人。同行说,那可能是野羊吧。但羊群笨拙的移动证明它们显然不是。我们驱车过去,离羊群近了以后,羊群站住了,抬起头来,用被无理打扰后的惊讶神情看着我们。与此同时,冲出来一匹小藏獒,凶猛地看着我们。然后,我看见从羊群中伸出来一个油黑发亮的的脑袋,风把他长长的乱发拂起来。他喝了一声狗,然后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拿着羊鞭的手扶着羊背,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他穿着一件板朝外,毛朝里的皮袍。他仅比成年的羊高一点,年龄在八岁左右。在荒原游走,使他看我们的神情显得过于早熟,如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我们走过去,递给他两块压缩干粮和一罐可乐。他伸出乌黑的小手接过去了,像是不愿白接受我们的东西,他从怀里的羊皮袍里掏出一把风干肉,递给我们。我们不收,他就固执地把小手一直伸着。我们只好收下。见我们接过风干肉,他开心地笑了,是童稚的孩子的笑。然后,他像是在炫耀武力似地,跨上一只黑羊的背,作骑士状,嘴里发出高兴的欢叫声。
这时,我发现他腰里别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真正的藏刀。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格萨尔,羊就是他的队伍。羊有三四百头,簇拥着他,缓缓地向前移动,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典,他作着威严状,被他的坐骑——那匹不算壮实的羊驮走了。
汽车的响声把羊惊动了,它们向前跑起来,抬起的头把他掩没了,再也看不见他。
全藏牧民有一种风俗,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八岁时,就开始派他们去放牧,这叫做“八岁豁嘴放百牛”,这是让孩子自己面对生存的第一步。所以他虽然年龄很小,但在这荒凉无人的高原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他们从孩子成长为牧人的方式与狗成长为獒的方式相同。
藏獒现在只能在某些牧区见到了,它是狗的一种,体大如小牛,凶猛胜豺狼,凡是有它洒过尿的地方,虎狼便会闻之而逃,它高傲得连虎狼都不屑为对手。
而獒并非生下来就是獒,而是普通的狗。要想培养一头獒;必须在它们生下不久,便放逐到荒野上去,自谋生路。在寒冷和饥饿之中,它可能扑向一切动物,包括自己的同类。獒开始成长,体形壮大,成为一种只为战斗而存在的勇猛生灵。这时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忠诚于主人,但不摇头摆尾,始终保持一种武士的尊严。如果主人死了,獒的生命也就开始终结,它不再吃喝,直到饿死。
我们望着那群羊,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孩子的歌声。这用高吭、清亮的童声唱出的歌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它像天外来音般突然响起,传播开去,让整个世界猛然跌入寂然、纯净的境界中——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这是一首很美的诗,一首绝对的经典。而它只是底雅乡的一首民歌。我已不知多少遍地默诵过它,每次诵读,都有新的感受、领悟和发现。再没有比它所蕴含的忧伤和祝福更深刻的了。而它的意境又是如此的广阔,连那忧郁中都有一种明亮的背景和对世界上所有生命进行安慰的力量。
他,这个被羊淹没的少年,给了我最富有的馈赠。显然,他已用高原给予他的天份理解了这首歌,并且比我理解得更加透彻。
我终于认识到了雪域西藏是民歌的海洋。它把我带入了神秘、遥远、而又充满幻想的世界。
我沉浸在这古老、深邃的神奇世界里,常常被一句歌谣、一种声音,一种表情、一处景象所感动。觉得时间的延续,空间的拓展,真实的存在,虚幻的心灵,忽而凝聚成一个明亮的点,忽而又膨胀成一个缤纷的面。梦幻与理想,绝望与希望,历史与现实,苦难与幸福,远古与现在,神圣与世俗,朴野与文明,都像潮水般向我涌来……
这些来自民间的经典就是民间的哲学,也是民间的心声,它一年又一年的回荡。这些靠生命意识的驱动所编织出来的梦,在迭宕起伏的雪山上、浩淼激荡的草原上、清洁明澈的湖泊里、辽阔自由的牧场上散布着,赋予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土地,每一阵风以历史感和文化感。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伫立了多久,那歌声像要把我变成一株植物,栽种在这里。我感觉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觉自己一旦移动,就会枯死。
我们的文章[节选八]
十一.一匹老狼的嗥叫那匹狼多久出现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在翻那架风雪弥漫的无名大坂时,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了它。它跟着我们,不远不近,就十来米远。
它的毛是棕黄色的,披着一身霜雪,尾巴像燕尾服似的拖在身后,阴郁的目光里有一种穿透内心的力量,耳朵有力地支楞在头上,嘴巴紧闭,不断从口里喷出的白色的雾气马上变成了霜雪,凝结在它的胡须上和脸上,使它的脸变白了,像一个白面书生。看不出它的年纪。但从它几乎贴着背脊的肚皮和瘦骨分明的身架可以看出,这是一匹饿狼。但它保持着饥饿者的尊严,像大学里有品性的教授。它没有用舌头舔嘴巴,更没有垂涎。它虽然饥饿,但似乎仍在思考问题——自然是很严肃很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怎样把我们变成它的美食。
车在雪地里拱路,像一头觅食的猪。所以狼很悠闲地跟在后面。它一定以为我们还没有发现它,所以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窃笑,似乎心里还在说:“啊哈,啊哈……”或者——它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它的眼睛半睁着,不时不屑一顾地乜一眼雪山,只是不大看我们的车。好像在他眼里,这车只是在给它运送食物,到了开饭的时候,就有人把我们摆在它铺着白色桌布的大餐桌上,供它慢慢享用。
我不禁为它忧心起来,它跟着我们,只是徒劳,谁也不愿成佛,去以身饲它。它也战胜不了我们,因为我们有这车护着。
如果我孤身一人,可能没有勇气面对它,但我们是两个人,我们完全可以对付它。
这匹走单的狼一定是被狼群抛弃了。我忽然担心地想起,这是匹老狼。可从它的步态中,又看不出来。它的步态轻盈而不失稳健。
我把军用罐头拿出来,撬开,把一块肉扔出去,它受惊似地跳了两跳,像一个被打断了思绪的人,面露愠色。然后它抬起鼻子,嗅了嗅,没理那块肉。它显然是要吃新鲜的、血肉淋漓的食物,最好有撕扯的快感。
“奢望。”我在心里对它说。我希望它离开我们,不要再作徒劳的努力。但它仍然跟着。由于路的原因,司机把车猛地放慢了,而它没有注意到,仍往前跟了几步才停下来,像被惊醒了,抬起眼睛。因为那么近,我看清了它的眼睛有些湿润,满含忧郁。
雪原、蓝天、狼、人,这就是我所面临的世界,它宏大而又孤独。这是一个整体,缺少一部分,就意味着这世界的残缺,就意味着更加深重的孤独。我希望我们能够同行。
我吼它回去,像吼一条狗回家一样。它不解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我回哪儿去呀,这就是我的家。没过多久,我发现它的脚步有些蹒跚起来,它的腰也搭了下去,尾巴无力地低垂着,耳朵也不再那么有力量。它往回走了几步,脚步有些蹒跚。这匹老狼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雪原之中。
我们的越野车已经“趴了窝”,时间像被冻结了,不再流动。高山反应和彻骨的寒意,以及死一样的沉寂,把我们一步步推向绝境。麻木的心连同生命自身存在
34.
与否都感觉不到了。
“要是那匹老狼不走就好了。”我不禁怀念起那匹老狼来。
没有比孤寂之境的生命更需要陪伴的了。
这时,我听见了一声狼嗥。凄厉而又低哑,像从梦境中传出来的。我不相信地朝四面望去。
我发现了它。不知它是多久返回的,它蹲在离我们二十来米远的雪丘上。披着一身更厚的霜雪,看上去像传说中的雪狼。
我和司机都很惊喜,我们怕惊扰了它,只静静地守望着。在感觉中,世界一下子完整了许多,孤寂也轻了几分。
我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它,让时间的流动不再显得空洞。
突然,它的头一低,往前冲了两步,前腿跪下,然后整个身子趴下去了。我赶快下了车,向它走去,到它跟前时,发现它已经生命垂危。
任何东西在死亡时都一样悲哀,它也不例外。它满眼的凄凉,流露了它晚景的荒凉。但它显得安宁平静。它感到十分满意,因为整个高原是它死亡的背景。我们默默地蹲在它跟前,为它送终。
纷飞的大雪很快将它掩埋。
只有那声狼嗥还留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我相信那声低哑而又凄厉的嗥叫也会留在大自然的记忆里,并把它和所有在这大地上生存过的生灵一样,作为自己的孩子来怀念。
十二.羚羊跃过山岗
在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之前,我已多次想象过它的优美的身姿,温顺的眼神,想象过它们箭矢一样从高岗上跃过时的神韵。
但在提笔之际,我已为这种动物难受过好几次。
一次是朋友的讲述。朋友在部队文工团工作,九七年来阿里军分区慰问演出。在神山下,一只母羊带着它的孩子,在草地上安详地吃草、散步。可能是神山就在近旁,它对人并没有多少防备。
汽车追过去时,它才开始逃跑。车上坐着三位男士,一位女士,有一支军用步枪。男人和枪在此时对羊已形成了厄运。女士没有制止住他们。
母羊一边跑,一边鸣叫着,呼唤自己的孩子,它跑一阵,又停下来,等跑不快的小羊。车离它越来越近,它为了引开人,而不使小羊受到伤害,它跑起了“S”形路线。
枪声响了,没有打着。但小羊被枪声吓住了,停止了奔跑,母羊又跑回去,想带着孩子。这时枪声再次响起,它被击中,但它仍然带着小羊在奔跑。跑得稍远了,好像它已给小羊嘱咐好了,小羊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它流着血再次把人引开,直到它再次被击中,一头栽了下去。
男人们兴奋地冲过去。这时小羊又跟了过来。女人看着孤零零的,在瞬间失去了母亲的小羊,“哇”地一声哭了。男人把对准小羊的枪放了下来。他们像几个对平民发动了一场屠杀的暴徒,终于觉得了错误。但他们已无法把母亲还给一只小羊。耻辱占据了他们的心。那只还没有生存能力的小羊在不远处哀伤地鸣叫了两声,然后飞快地逃跑开了。
他们已无法救助它,也无法安慰这个女人。因为他们伤害的是一个母亲的心。
藏羚羊是西藏的一种小羚羊,因为身上的毛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值钱,用藏羚羊绒织出的薄披肩在过去十年中成了世界上有钱人的时髦物品,但三只羊的毛才能织一条披肩。这使藏羚羊的数量很快从一百多万只急剧下降到了不足八万只。
还有就是前不久,青海电视台播放了偷猎者在可可西里屠杀藏羚羊的、令人惨不忍睹的血腥场景:上万只雌藏羚羊倒在自己的产羔地。皮被剥走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即将娩出的幼羚在血光中蠕动,目睹者莫不惊恐万状……
那场景,使我想起在文字记叙和影视中再现的南京大屠杀和纳粹集中营。
羊,似乎无论是家畜中的山羊,绵羊,还是野生的羚羊、黄羊、盘羊,性情都十分温柔。特别是绵羊,因为是“上帝的羔羊”,命中注定是上帝的牺牲,所以宰杀它们时从不挣扎,叫唤,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藏羚羊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处的宽阔平坦的谷地草原中。在它们还信任人类的时候,每有汽车从新藏公路上开过,它们总会和汽车一起赛跑,汽车跑得快,它们就跑得更快,直到超过了汽车,才在前面停下来,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后来,由于跑到汽车旁的羚羊多被射杀,这种有趣的情景就很难再见到。
藏羚羊在当地叫长角羊,公羊头顶一对长约六七十厘米长的黑色尖角,笔直而向外微弯,锐利无比,角上还有代表年龄的明显环棱,一岁一环。夏季毛色暗褐,冬为青灰色,腹毛白色,它的四肢细瘦而强健,使它极善奔跑,是偶蹄类动物中奔跑速度最快的种类之一,时速可达八十公里左右。
那天,我在前往达巴的路上看见它们时,只见它们飞奔如矢,呈一线形,平稳地跃过一片连绵的山岗,如精灵一般出没,转瞬即逝。它们就这样靠自己的速度逃过雪豹、狼和豺的追捕。有时,它们也用自己的角积极自卫。那利如刀匕的双角往往会使对手腹破肠流,死于非命。
母羊无角,他们平时靠雄羚护卫。在产羔期它们就远避水草丰茂而猛兽也多的草地,到无水源的海拔更高的高山荒漠地带,组成“母羚团”,去那里生儿育女。它们常常能聚集到四、五百只,甚至上千只。小羊产下后第一个星期,母羊把它藏在自己挖好的土坑里,使敌害很难发现。一星期后,小羊便可奔跑。而公羚们则在母羚产羔期组成“雄羚团”,把猛兽吸引到水草丰美的地区。它们浩浩荡荡,所到之处,尘沙蔽日,那一对对尖角在尘土中晃动,好像一支扛着叉子枪的藏族民兵队伍在策马飞奔。
这高原上的灵物,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作为柔美的化身,它教会我们忍让和善良。离开阿里时,有友人把它割下的头连同那对美丽的角送给我。头已经风干,但皮毛仍在,我虽然无法不接受,但却十分难过,我觉得我提着的是自己的头。
一位诗人为了安慰我,想用一首诗让它复活——
有一只羚羊过山岗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而今你是我地平线上的一串眼泪
光阴的步履恰似你的一跃
当它静止 它便是你双角的悬挂之物
你们所传递的话语
逸出世俗的梦幻
而今这稀世的声音渐渐消失于
枪口下的硝烟
我一直在期待这种相遇
在一只羚羊即将到来的路上
白云反复擦洗我那不语的忧伤
有一只羚羊过山岗
像我们闪亮的幼年和理想
你以跳跃之姿承受命运
你染上恐惧的睡眠
在人类的恶梦之外彷徨
我们的文章[节选九]
十三.对梅朵和琼玛的祝福沿着乡亲的指点,我们来到了多香城堡前,在只有一涓细流的多香河的西岸,有一座垂直高度二百多米的土山。五百多眼窑洞使整个城堡像一个被废弃的蜂巢,莫尔多寺也一片残破。由于少有人迹前来,窑洞中还可以发现佛像、经书以及壁画。土山夹着暗红的地层,像被血浸染过。
在到这里来之前,我已听说过有关多香的一个传说。相传在拉达克人占领古格,欲进攻多香时,奇迹出现了,只见成百上千的野鸽子纷纷飞来,用自己的身体遮盖住了城堡。多香的百姓则穿着特制的铁鞋前往古格,那些入侵者见了,就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回答说,从多香来。又问他们为什么穿着铁鞋。他们说,因为多香离这里十分遥远,还要翻山越岭,道路十分难行,你们看,光走一趟,铁鞋就磨穿了。拉达克人见此,果然就没有攻打多香。
但时间是如此的无情,任何东西都不能经受住它的摧残,多香也颓败了,那五百眼洞穴中的居民,也不知去了何方,如今这里只有十来户人家。
离开多香,我们折向东行,前往札达。走完另一条干沟,看见了十来座佛塔。佛塔下是近于笔直的、仍旧分布着无数洞穴的土崖。曼兰村背靠土崖,临曼兰河。在正午的阳光下,村庄显得十分耀眼,偶尔可以听见几声羊叫、几声马嘶、几声犬呔、几声大人呼唤孩子的声音,这些声音使村庄显得更加安宁。
村里有三十户人家,这在阿里,算一个大村了。叫强金工巴的寺庙是全村的中心。寺庙规模不大,但已有很多年头,保护得较好,门锁着,进不去。四周散落着玛尼石,我们要捡几块留作纪念时,立即有两个孩子出来制止我们。我们就放下了。那几个孩子,还有几只开头还朝我们吠叫不止的狗很快就和我们混熟了。跟着我们到了村长家。村长家有三间房子。正面用石头垒了围墙,墙上放着玛尼石。屋内是泥土地面,但十分干净,窗户上安着玻璃,屋里很明亮,一位老母亲已近九十岁,但面色红润,笑声爽朗,怀里抱着一个白胖的婴儿。佛堂金光闪闪,酥油灯亮着,供奉着达赖喇嘛和毛泽东的像。村长告诉我,那像是解放初的解放军工作组来宣传政策时赠送给他阿爸的,全家已珍藏至今。阿里许多人家都有这种像,在内地已成标价甚高的收藏品。它们的那张主席像,已不知有多少来此的人要买,他们不但不卖,还常常十分气愤,感到这些人全都变坏了,以致为了金钱而不惜渎赎神圣。
在村长家喝碗酥油茶,我们沿着军用简易公路穿过一片沟谷,然后在土林间盘旋而上,穿过一片荒原,再盘旋而下,就是麦龙沟遗址。还没有人搞清寺院和其它居所的历史,它们就已风化殆尽,只留下墙基的痕迹和几座已化为土堆的佛塔。这真可说是“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札达县的土林面积有两百多平方公里,从札布让到达巴,这种景象一直断断续续伴随。本以为它会渐渐消失,没想到了达巴,它又集中起来,成为一组千姿百态的景象。使我不得不相信佛教徒的说法,那土林本身就是神佛赐给信徒们的圣地。
我认为它是世界上所有泥土所创造的有关泥土的赞美诗。
闪亮的喜马拉雅山的光辉映照着这里,使达巴这个乡政府所在的村落显得更加耀眼、眩目。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对发现变得贪婪起来。
是的,是“发现”让我在这看似贫瘠的表面领略了丰富的文化宝藏、历史图景和自然之美。我甚至希望自己的目光变成风,把这表面的尘土一层层拂开,让这无穷的谜底全部呈现。
这里的海拔四千一百多米,我们在几个小时内,下降了近一千米的海拔,顿时感到呼吸顺畅,精神好转,我面对的达巴古城仍然是依山而建。根据五十年代的一份资料记载,“在达巴区西面的小山顶上,有一处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寺院遗址,称扎什伦布工巴,寺前有三座白塔,上有金顶;据当年的管家讲,其寺一九九〇年前重修过一次,寺中有阿底峡像,其地还有从印度飞来铜佛的古老传闻。”
那近于褚红的小山显得格外凝重。据说,五十年代初,包括宗政府、居民、僧侣,以及刚刚进军至此的部队全都住在这山上的房屋、寺庙和洞穴里。早上,人们在岩壁间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情景十分独特。晚上亦复如此,酥油灯明明灭灭,整座土山被点亮了,勾勒出土山的轮廊,像点缀着星辰的大楼,既显得孤独、荒凉,又显得厚重、神秘。
达巴哨卡就在达巴村,它是这里最好的院子,凡是阿里的楼房,其建筑材料全是从新疆运上来的。区政府也是楼房,是内地援建的,显得简陋,与周围拙朴的农居相处,显得不伦不类。
哨卡常有许多老乡光顾,他们对军人的感情很深,因为村民有困难时,都能得到军人们尽力地帮助。军医也是大家的医生,吃药不向他们收钱,这里还是一个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因为连队可以发电,有电视接收器,可以收到北京的电视节目。一到晚上,总会有老乡在电视机前入神地看着图像。达巴小学有很长一段时间设在连队的仓库里。现在的四十四个孩子有好些是连队动员来上学的,好些孩子来自遥远的牧区,一来就住校,开水和蔬菜都由连队供应。阿里的老百姓无论长幼见了军人,都叫“叔叔”,可见军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因为达巴距边境的争议地区不到五十公里,边境一有情况,老乡们也会飞马来报。
我们到哨卡不久,就有两个姑娘到了连队的院子里,她们一个叫梅朵,另一个叫琼玛。她俩和官兵已很熟,已从官兵这里学会了汉话,和我们也很快就认识了。听官兵们讲,他们一直想到外面去看看,只是不知道外面的路有多远。
我们在村子里去转时,她俩就陪着我们,也是咨询“到很远的内地”去怎么走,怎么住,怎么回来,究竟有多远等问题。我们一一作答。她俩主要担心走不出去,更担心出去了回不来。她们对外面世界天真而单纯的向往,令人感动万分。我就认真地对她俩说:“如果你们真想出去,我们可以带你,并保证安全地把你俩送回达巴。”
最后,梅朵大胆地对我们说:“其实,我们想让我们爱的小伙子带上我们,那样,即使回不来也不怕了。”
琼玛接着告诉我们,他们各自爱上了连队的小伙子,只是没跟人家说;她们还说,既然是爱,他们也一定会看出来。他们既然没有说,就证明他们还没有爱上我们。
说到这里,她们的脸上都笼罩上了忧伤,很久没有说话。我们想安慰她们,但又担心安慰的话过于苍白,把别人引到更深的忧伤里去。
她俩把我们引到了遗址下正在修建的一座寺庙前。这是重新修建的扎什伦布工巴,据说是靠私人化缘来的钱修建的,已大部分完工,正在做内部装修。我们一直到了寺庙顶上,从一种高度感受着它的神圣。旗杆已高高树起,轻幡已在向上天传达人间的祈愿,煨桑炉里的香火旺盛,蓝色的烟一直飘进天堂深处,与蓝天相融为一色。寺右侧的玛尼堆上摆满了刻着经文的牦牛头,一只羊小心翼翼地从石堆上走过。
她俩的忧伤已经浅了(我们都不再提“到远方去”的话题),要自告奋勇地带我们到城堡上去。
达巴原是个约有4000人口的小王国,是古格的属国,约起于10世纪,灭于17世纪,其兴衰基本与古格同步。沿着那唯一的通道爬上山顶,山顶上有一堵寺院残墙,是那种很厚的土墙,它断断续续跨越两个山头;还有一些零散的羊骨头、石锅、玛尼石、盔甲碎片……
历史的悲喜剧似乎才刚刚收场,阳光和风就已带走了一切。我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觉得这片土地被带走的东西太多了,留下的只有对苦难和贫穷的无边无际的承受——因为没有倾听的人,连倾诉这种承受之苦的人也没有了。他们与泥土和山峦为伴,依靠着产量稀薄的青稞和羊群生产的一切,固守着这一块悬垂于天际的土地,把历史演变为传说。
达巴宗原是阿里噶本政府在象泉河南岸一个面积达二万平方公里的大宗,是象泉河的发源地,每年都有印度商人翻越喜拉雅山的山口,到达巴的姜叶马集市做生意,那时,数百顶帐篷云集成一个专供买卖的营地。现在,这些山口成了军事禁区,已少有人往来。
我突然有些忧伤地看了一眼梅朵和琼玛——这两个在眩目的正午的阳光中显得黝黑而健康的姑娘,我祝福他们的梦想通过爱能穿越天边无际的青藏高原,到达她们的“远方”,以让这大地一隅的故事能在“远方”被讲述,以让这片土地能被她远行于江湖间的儿女所怀念。
祝福你,玛琼——你这“父母心中的小块酥油”。
祝福你,梅朵——你这开在喜玛拉雅山下的“花”。
我们的文章[节选十]
我们的文章[节选十二]
十六.远望冈仁波钦神山冈仁波钦是高悬于尘世之上的,心怀信仰的人都能仰望到它,没有任何阻挡视线的东西,足以让你把神山的神采一览无余。
你还可以看到无数磕长头的朝圣者,他们起来,再伏下,像大地的一部分,像可以移动的信仰的森林,虽然常常被世俗的风刮得紧贴大地,但总能一次次顽强的站起来,一直如此,成为一种永远抗争的姿式。
朝拜神山的人以各种方式赶到那里,有些是转山时才磕长头,有些特别虔诚的信徒是从第一眼望见神山的顶峰时就开始磕头朝拜。
站立,带起来的尘土飞扬开去,双手合并置于头顶,手印置于喉际,再置于心际,俯身双手着地,向前平伸推出,五体投地时尘土像受了惊吓,猛地腾起,再合掌于顶,起身立正。硬木头做成的护手板磕击大地的声音,以一种均匀的时间间隔传过来,像是福份的声音,像是无量功德的回响。尘土和他们口中的六字真言一起,轻轻飘开……
他们浑身都是风尘和泥土,看不清衣服的本色。只有一种泛着微弱亮光的黑黄色。盘好的发辫已经散乱,头发也被染成了土黄色,脸上除了睁开的眼晴外全都蒙满了尘土。他们站起来,是一个土地的神;他们伏下去,便是土地的一个部分。他们目不斜视,心中既没有空间,也没有距离,只有对信仰的虔诚。
这种行为令人难以置信,看起来无疑是一种苦难,但他们却把它看得很轻松:“我用身体把黑色的大地丈量过来,我用手指把云彩数过来,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陡硝的山崖,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平坦的草原。”
我所认为的苦难在神圣者那里成了抒情。好像在他们那里已不存在苦了,或者说他们经受的都是大苦难,这样的苦已不算什么了,甚至连一点痛的感受也没有。
他们就以这种一种方式走过那漫长的信仰之路。
磕拜长头是藏传佛教的一种十分有益的大礼拜法,在藏区,男女信徒每天不论怎样都要作这种礼拜。它不是密宗功法中的一种动功,英国人布洛菲尔德在他的《西藏佛教密宗》一书中指出:磕长头授予了神与数量的恩德。在体位方面,它恢复了每天在三昧现观中度过很长时间对身体造成的不利影响……毫无疑问,古代的那些创造了这些修持法的佛教徒头脑中就具有这种恢复体力的作用。然后就是这种行为的象征性谦卑,它为结束自我之幻作出贡献,因为谦卑是傲慢之后果,而傲慢又是我们主要的精神食粮。”它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修炼者的虔诚和虚心,因此被认为是一种克己、苦身、柔体的法门。
密宗中的磕长头比普通的磕长头要严格得多,但基本的东西是一样的。那就是用身体丈量大地,纯粹以苦来感动神灵,表达虔诚。
我的目光从朝圣者的身上移向神山,心中有些茫然,我已知道这山对于信仰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冈仁波钦……”我再次默念它。此时,心中除却一种神圣,还隐隐有些忧郁,怎么也难以平静。
对于信仰,谁能比这个民族做得更好呢?
这时,我恍然觉得自己驾着车一直在往神山奔驰,我也看到了它的身影,却怎么也到不了它跟前,好像那车轮一直在原地打转,我只能远远地望它。
与朝圣者比较,我即使抵达确实也算不了抵达,因其仅仅是物质的,与精神无关。而神山对佛教徒而言,是一个像麦加一样的精神圣地,它载负着无穷的祈愿与希望。
“冈仁波钦”在藏语中的意思是“神灵之山”,梵语称为“湿婆的天堂”。据《冈底斯山海志》记载,著名的佛尊杰尊.达瓦孜曾对冈底斯山的形状,以及从这山上流出的四大河流作了一番描绘和形容。他说,冈仁波钦形同橄榄,山尖如刺,直插云霄,连蓝天都穿破了。山峰南面,朵朵白云,像山峰磕头朝拜;峰顶上,有七彩圆冠戴帽;山身如水晶砌成,透亮发光。但日月照射到山体时,从他身上反射出奇异的光芒,这时,从它的颈项上,清泉沿石缝留下,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那一串串清脆的琶音,有如仙乐般动听。傍晚,西边的落日照在这高高的山峰上,彩云间发射着光环,山峰犹如披上彩虹一般;这时的山腰,彩虹紧锁,恰似一条七色的腰带。要是正午,日光从山顶正射下来,自上而下,冈仁波钦便套上彩裙了;山脚下,俨然彩裙之边,有绿草繁花嵌衬着,真有绣花绒般美丽。
这位高僧还描写道,冈仁波钦挺立巍然,山峰四周,有如八瓣莲花,背后满山长着珍贵的草药,叫做香山;前面是明净的“圣湖”玛旁雍错;清澈湛蓝的湖面,有如光滑平坦的巨镜,将冈仁波钦映在镜子里。每逢傍晚,湖水蒸气凝聚,变成薄雾;在微风吹拂下,像一条条洁白的绸带在湖面上摆动。雪峰围着它,就像许多身着素白的少女,向冈仁波钦婀娜顶礼。
按照佛尊的说法,冈仁波钦之顶应有像天上无量宫的宫殿。无上密宗本尊肆鲁迦之宫——胜乐轮宫,为人类洒下潺潺甘泉——那便是马泉河、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四大河流。这四条河从四方流下,泉口如骏马、雄狮、具象和美丽的孔雀,人们因此而名其名。
因这些描绘均出自佛尊之口,所以中外佛门弟子,就把冈底斯山当作神山,把玛旁雍错当作圣湖,把那四条河流也当成了神水,从而使这里成了可与伊斯兰圣地麦加相嫣美的佛教著名胜地之一。许多佛教徒都渴望到冈底斯山朝拜。要是在朝拜途中死去,那便是佛德高深,从圣地升天;要是朝拜回归,便会得到当地居民的无限崇敬,因为到过“胜地”,且取得“圣水”,撮得“神土”而归,堪称功德高深。
善男信女们认为,能围绕圣迹转山一周,可洗尽一生罪孽,沿山转十三圈为一整圈,因为马年是佛尊米拉日巴战胜外道徒的纪念年,所以马年转一圈等以其他年份转十三圈。如果转十整圈,可在五百年轮回中避免下地狱之苦;如果转一百圈,便可成佛升天。
神山圣湖是信仰的象征,是灵魂的寄托地。其传说自然纷繁多样,但无不对这神圣之域充满深深的敬意。正是这些,使人类能够面对永无尽头的苦难,能够使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得到安慰。
我们的文章[节选十三]
十七.农事诗在札达的任何地方,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它贫瘠的气息,但人们用信仰弥补了土地的贫瘠。在达巴前往各个村庄的路口,随处可见长达数十米到百余米不等的玛尼堆。这些充满着精神意蕴和象征意味的石头,一直在歌唱,用歌声传达其独具的意义。
达巴的玛尼石堆是札达最有名的。它呈金字塔形,高高地耸立着,由刻满藏文和多种图像的石头组成,多刻“六字真言”和各种佛教经典,字体流畅规范,可说是一种特殊的藏文版本。而雕刻神灵的玛尼石更为丰富多彩。有反映佛教意识的释
迦,十一面千手千眼观音,妙音女神、度母,大威得金刚等,无不刻画得深厚有力,形象逼真,栩栩如生;还有反映本教拜物意识的龙、鱼、日、月,各种鸟头、兽头人身像,其雕刻活灵活现,风格怪异,形状奇特;也有刻画宗教史上有名人物的造像,如宗喀巴,莲花生,文殊,米拉日巴等,这些造像在雕刻上给予适当的夸张,赋予每个人物以个性,使之各具神态,跃然欲动,达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雕刻采用平面浮雕、剪底阳刻、线刻等多种技法,随形构图,因材施刀,刀痕深沉时刚劲有力,轻逸时轻松自如,在线刻或平面浮雕中追求一种特殊的装饰效果,因而雕刻出的作品形体准确,线条明快,刀法娴熟,风格各异。
拉温村的玛尼堆上所有的石头都有原始的土红色斑点,那代表时光的斑点使玛尼堆在阳光中显得更为醒目。我看到,不论是徒步的背夫,还是骑马的牧羊人;无论是从田地里归来的妇女,还是玩耍到那里的孩子,只要经过玛尼堆,总是顺时针绕其左侧转过,以消灾免祸,赐以幸福。
达巴周围是以农业为主的农区。我在这里感受了土地和庄稼的非同一般,也感到了劳动的快乐和诗意,也再次感到了石头——特别是那种白色石头的力量。藏人对白石的崇拜始自古代。《贤者喜宴》记载着藏王松赞干布的重臣琼普邦桑孜死后,专门在坟上立一白石。而白石是农民心中的“金石头妈妈”,藏语称作“阿妈色朵”。庄稼长势的好坏,能否避过天干地旱,雨雪风雹,都与它有关。
我们到达时正是达巴的秋收季节,我有幸看到了请白石的仪式。只见农人们来到地边,由一位长者走到白石跟前,一边在石头上洒着青稞酒,糌粑面,放上酥油,一边大声吟唱——
“请喝吧,金石头妈妈!
大雪小雪的冬天,
你给我们守护田地;
大雨小雨的夏天,
你给我们守护庄稼。
今天我们开镰了,
请告诉地里的生灵,
有头的藏起头,
有脚的缩起脚,
不藏头,不缩脚,
弄出个牛大的伤疤,
我就管不着了!”
接着,农人们用彩色藏毯把白石小心地包好,恭恭敬敬地送回家。在来年安放白石之前,一直把它供在“央冈”(吉祥箱)里,给它以神的供奉和膜拜。
石头是农民心中的神祗,是田野和庄稼的守护神,每一个人都相信它能使青稞长得丰茂,并保护它不受自然灾害的侵袭和野兽的践踏。
每年藏历正月初九,是安放白石的日子。我不可能见到,只能向当地的乡亲们了解。从他们的叙述中觉得安放白石的仪式更加有趣。
天刚放亮,农人们便开始打扮耕牛,把牛角用清油擦得闪闪发亮,在牛角上绑着几尺长的彩棍,彩棍上挂着纷纷扬扬的经幡,脖子上挂满锃亮的铜铃,肩胛上披着缀满贝壳的彩煅,额头贴着日月形的酥油圈,这些体形高大,身躯健美的犏牛,经过这番装饰,显得十分威风。然后,他们给牛喂上飘香的青稞洒,浓醇的酥油茶,以及由酥油、奶渣和红糖调制的叫“退”的高级食品,牛醉得摇摇晃晃,农人们也穿着节日盛装,从央冈里请出供奉了一个长冬的白石,仍用彩毯包好,然后痛饮一番,晃晃悠悠,唱着祈神的古歌,朝自家的地里走去,农人的家人和邻里亲友拉着木犁,捧着祭品,也带着醉意,和唱着古歌,跟着他行进。人畜同醉,情绪都亢奋激昂,古歌声里不时响起数声牛哞,显得欢乐吉祥。
到达农田后,农人先在四周点燃香草香枝,使芳香的烟云弥漫田野,升向晴空,驱走不洁之物,并召唤天空和大地的神祗,一起来参加安放白石的仪式。
在作了迎请白石的仪式之后,农人套上耕牛,绕着白石犁出五道地畦;分别撒上青稞、小麦、油菜、碗虫,蚕豆种子,把它们作为有生命的供品献给“金石头妈妈”。接着,古老而深沉的祈神歌再次唱起,其它地方的歌声也响起来了,孔雀河沿岸都在歌唱。随着歌声,大家跳起古老的“玄”舞,喝起青稞酒,整个田野烟云缭绕,歌声起伏,酒香弥漫,歌舞者忘却了世间的一切,装饰华美的犏牛也亢奋得乱蹦乱跳。直到日头西沉,大家才相互搀扶,沉醉着尽兴地回到各自的家中。
后来看过一些记录西藏农俗的文章,说他们在锄草时,总是一边锄草,一边唱歌,以减轻身体的劳累。遇到从田间地头路过的人,还要献上一把绿色的青稞苗,并唱吉祥祝福的歌。路人则必须欣然下马,回赠一些酥油、茶叶或银两,表示对辛勤劳作者的慰劳和对劳动的尊重。
他们还有把本很单调的劳动过程变成一场歌舞演出的本领。每个除草者都给自己取一个鸟儿的名字:画眉、布谷、乌鸦、孔雀、鸽子、山鹰等等,当领头人叫到某种鸟的名字时,她就走到锄草队伍的前面,一边劳动,一边模仿这种鸟的姿态和鸣叫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后,全体劳动者开始唱这样一支民歌:
往上飞的鸟往下飞,
往下飞的乌往上飞。
布谷乌飞进柏树林,
鬼鸟儿飞进草丛中。
千年不老的古树上面,上面,
巧嘴的宗巴姑娘坐着,坐着,
鸟儿的话心里记着……
这样的劳动多么美好,这就是西藏人的智慧。劳动就是欢乐,一切都在欢乐中进行。
在农人的心中,土地的生命是永恒的。但他们与土地的交往中,情感常常十分复杂,是一种平等基础上的敬畏。一种复杂的爱。他们深情的与神交往,神,也一直存在于他们劳作的过程中,几乎参与了生产活动的全过程。人与人,人与神息息相通。
这是充满诗意的、神圣、仁慈、欢乐的劳作。
我想,这些劳作的人都是一个个歌颂大地并向大地致敬的荷马——
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最最年长的生物……向你致意,大地母亲,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请为我的歌而友善地赐以令人欢歌鼓舞的粮食吧。
末篇 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
是在札达邮电局的一次通话,使我明白我已走了多远。我在朋友们所认定的大地的边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知道我所在的具体位置,很多人没留意过这个地方,哪怕仅仅是在地图上。
但她是知道的。她的心一直跟随着我的行程。像一个影子。准备在我滑倒时,扶我一把。我在狮泉河写过一封信,那封信走了三十多天。而她则每天写一封信,通过心的邮路寄给我,在想象中肯定我已经收到。她的祝愿使我得以返回。因为爱,她相信我肯定能够回去。这是我回到万里之遥的她的跟前时从她写给我的厚厚一撂信中得知的。
而另一位在更远处的京城的朋友则担忧地问我:“你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能够走回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过了好久,才说:“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
朋友沉默良久,并没有追究这句话的出处,只是真诚地说:“还是回来,无论走了多远,总能回来的。”
而我当时纯粹是“无家之游“,我像一个明朝时期的浪子,以颓丧的态度,来选择这种生存放逐的方式。在这种现实(转瞬即为历史)困境中,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我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
我觉得自己连何心隐也不如,他还能够像他的老师一样,率性所行,纯洁自然,做一个行为与语言的浪子——在明朝专制而腐败的政治环境中,做这样的浪子是十分危险的,时时都可能招来祸端。而我只能沉默,像狗一样对夜晚的一点声响做出应和式的吠叫,那不是我的声音。我生存得更加卑贱,虽然我接受了“良知”的洗礼。但我也未曾有过“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的抱负。何心隐可选择“烈烈而死”,可我仍然碌碌于世。在语言的流浪之路上,何心隐自然是词锋锐利,蹈厉扬风,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他语言的翅膀被权力的铁腕揉得粉碎——可他毕竟做了啊!
我不知何以想起了明朝时期这个阳明学派的第四代传人。这大概是因为作为“语言”浪子的他,却在语言上失败了的缘故吧,当然,这并不是他个人的命运,也不是当时文人生存性的失败。
他们以“弃家”来使自己的个体生命与世俗世界隔开。这是在走向生命本质自由的道路上的初步胜利,其象征意义更是十分深刻的。但他们并非轻松愉快的旅人,他们无心留意山川江河的美,而忧心忡忡地徒步而行,不免踉踉跄跄,纵情放逸时少,恐惧苦闷时多……
何心隐让我一夜无眠,也就是在这个无眠之夜,我发现札达的夜色呈现一种蓝。这个夜晚我如此清醒,使我怀疑自己不仅仅受了何心隐的影响,还受了那蓝的蛊惑。因为我没有通常失眠时的那种焦躁,更没有疲惫的肉体带给灵魂的困乏。
在这样的夜晚,我有一种迫切地想打扫自己思想的房间的愿望。其实,思想的房间早已不成其为房间,而成了一个装杂物的偏厦。
里面都有些什么呢——一个角落里有充满光华的东西,虽然蒙着灰尘,仍在闪光。但更多的是早该废弃的破衣烂衫,废铜烂铁,包括那几截闪着磷光的死人骨头,一只死亡的发臭的老鼠,一筐不知多少年代的成语,一支不知何人偷偷放进去的生锈的宝剑……
我想把它们一一扔出去,然后用这纯净的夜的蓝色洗刷这间房子,但这些东西是如此之多,自从我降临到这块被不幸所充溢的大地上,他们——我的双亲、邻里、学校和单位就在不停地往里面塞东西。你无法逃避,你只有两种选择____要么让这间房子空着,成为愚民;要么就得让他们填塞____变得连愚民都不如____因为他们至少是干净的。
这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擦洗干净呀。而除了这里,除了这能清洗心灵之屋的高原,别处是无法做这件事的。
我只有___赖于此么?
我想起了关于科迦寺的一个传说。
在科迦村的孔雀河边。它动人的传说诱使我们前往,并怀着虔诚之心去朝拜。但它却是修复的(它怎么可能被修复呢?),它同样毁于文革。只有经堂因用作粮仓而幸存下来,但也面目全非。
参观一座修复之寺,还不如去想象它的从前。
它本已是一座传说之寺。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吉德尼玛衮从前藏来到阿里,把普兰作为基地,并在朗钦日山上建造古卡尼松宫,但是有一位印度阿扎让香客前来从事佛事活动,行前留下七大包银子。吉德尼玛衮惊奇地请教大师如何处理,大师说,此为佛道佳礼,不得占为己有,它昭示着您为众生积善行德。依照佛意和大师的指点,吉德尼玛衮把银子供于色康大殿中,又请工匠在中尼边界的谢 仓林地方,塑了文殊菩萨的塑像,还请来大法师仁钦桑布给塑像受了戒。而后,用木轮马车将护法神自谢 仓木运往古卡尼松宫。沿途无论遇到岩石、密林,还是冰川、雪山都毫无阻挡,然而当马车抵达杰玛唐与阿米里 大宝石相遇后,护法神不再前行了。
护法神停下来,并声称:“我赖于此地并扎根于此地。”
是啊,我多想像护法神那样停下来,至少待清洗了思想的房间再走啊。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故乡,而这里正可作为我的故乡,如那首歌所唱的——
加尔嘎山坡有雪的锁
开雪锁的钥匙是金子般的太阳,
骏马返回加尔嗄山坡
因为加尔嗄水草丰美;
翻过山坡一两座
就能望见故乡科迦的山坡……
但不知为何,这首曲调优美、欢乐的歌我唱时,总带着忧伤。
我赖于此并扎根于此,可我还是走在路上,仍然在作无家之游。
走在路上,于我,已是一种宿命。
这仍然让我迷惘。因为无家的人就是在空中悬浮着的人,他始终希望风能使他飘向彼岸的净土,而风却让它始终停留在空中。
我们的宣言
西域四头驴,长期浪迹西域,见证万里山河我们的理念
我们走过的地方相信有一天你也会来
因为我们是缘定的同路人